老头儿瘦小,罗锅腰,皱纹像盆开败了的菊花,五冬六夏穿黑,推着小车,一进庄儿就吆喝。车上满载的家把什盖过头顶,紧握的车把儿,衬得他像个大秤砣,还坠不过来似的,车子一走一顿,像是位挪。干完生意活儿,除了再问哪里还要扎裹,极少作声。大人说,老头命苦,家底穷,40搭零殁了家下,干完坡里活,就推起他的车子走村串庄挣俩。好歹给儿子成了家,可没几年,儿子拉石头翻车送了命;祸不单行,儿媳又半身不遂。只好连上年幼的孙子、孙女,4口人一个锅里摸勺子,全家的花销搅用,全靠他的手艺一分钱一分钱地挣,攒。
“扎裹”这俩字是潍县土话,意思是修理、整治、恢复老样子。在有的书面,特别是乡土小说里,扑音写成“扎古”,我觉着理儿不足,因为大些潍县方言词儿里的单个字儿都有意蕴,能让人傍七傍八明白意思。不信,咱就就近看看这个词儿:“扎”,就有制作、安装的意思,好比扎鹞子、扎棚子;“裹”,就是包装、缠绕起来,好比裹伤口、裹腿。俩字凑成堆儿,意思还用再说!“扎古”里的“古”字,就说不清楚。
风匣能用好几辈子,说“扎裹”,一般就是重勒“活塞板儿”四边磨缺损了的鸡毛——也随个名儿叫“活塞环儿”吧。老头儿食指中指夹着鸡毛,勒绳儿在襟怀飞舞、绾扣,叫人眼花缭乱。鸡毛多一根儿就紧,少一根儿就松,全凭经验和感觉。勒好了,拉起来又轻又有风,还和再勒的时间相隔长。庄里原先来过好几个风匣匠,可在手艺高、要钱少、勒后还管上都比不过他,就把这地场儿让给老汉儿了。要是你自带鸡毛,勒后有余,不想要了,他也不白拿走,皮包骨头的大手攥攥捏捏,估摸一下价钱,要么顶手工费,要么给你钱权当他买了。勒一回儿收1毛、2毛,5毛就冒了高。收完钱本该换下一个了,可他还是给风匣缭处查体,哪里销子活动逛荡了,哪里发涩不滑趟了,换换磨磨,蜡蜡刮刮,油灰、饭渣子一点不留……用的工夫有时比正式活儿还长,直到你过意不去,连说“中了,中了”为止。毛病大的当场没法修,他怕耽误了主人用,就撂下随推车子捎来的好使的风匣,换回家去扎裹,不大几天就送来,最多不过要一两块钱。人们都知道他的家境,毛儿八分的钱就不要了。不,非还你不行!他绝不俩眼儿只看钱。一次我家勒鸡毛,5分钱当场没的找,大半个月后他再来,打听着找上门来还了。
30多年来,新式灶具没多时节就换个模样出现,农村也一样,起码液化汽遍户,风匣自来就下岗了。看着当成“家庭文物”、上面有老头儿手印子的风匣,我綦想再听那腔儿吆喝:“扎裹风匣——勒鸡毛——”
末了还得说一下,老头儿吆喝的“风匣”,书面文字是“风箱”,这样说在理儿,鼓捣出风来的木头匣子嘛。可在老潍县坊间,风箱说成“风xian”,这个“xian”字真不好写,有人扑着音儿写成“先”、“掀”、“献”、“仙”等,都没有意蕴,难叫人信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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