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 亲
江南鹤
父亲的祖辈没有任何官方和经商背景,到了父亲这一辈,他也只是个普通的工人,每月拿一份固定的薪水。小时候到十六岁我当兵之前,我和父亲的关系不好。真正开始关注父亲,是在1984年。当时,我家住在三户一个单元的其中一间,一家五口人将不大的房间挤得容不下一张单人床铺,于是,自那年开始,父亲便开始每天晚上去工厂上夜班,直至去世,将近二十年。
我和弟弟读初中时,为了不影响我们学习,每天吃过晚饭,父亲便一个人拿一只小板凳到三家共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去休息,一坐就是几个小时。等到了夜里九点,父亲才关上单元门去厂里上夜班。父亲的关门声很慢很重,咚的一声。为了让日子过得更好些,父亲下了夜班还要推着用白漆刷过的小推车去街上卖冰棍儿。
冬天来了,父亲便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绑一个玻璃匣子,里面装满凉糖,到街上卖。最让我痛心的一幕,是我当兵刚回津不久,由于还是农业户口,区军人安置办公室不给分配工作。无奈之下,我只得替别人到各学校卖杂志,每卖一本提成两角钱。那天,我来到一家中学院里卖一册文学杂志,课间休息时,许多同学将我围了个水泄不通,杂志卖得很多。上课铃声响过,校园里空无一人,突然,我看到了在校门外卖凉糖的父亲,他吸着一支烟站在自行车旁,我们的眼神相碰的一瞬间,我忽然感觉到了父亲的关爱,那看似不经意的一瞥,我至今难忘。我们父子谁都没说话,这样的不期而遇很是尴尬,为了生存,都是为了生存……
我读初中三年级时,父亲白天在银行的门口看自行车和汽车,有时我下学路过银行门口,都能看见父亲忙来跑去的身影。夏天的中午,父亲干脆躺在银行门前花池的水泥台上睡午觉。有一次,我坐公交车路过那里,猛地看见父亲躺在花池台上睡觉,我的心重重地痛了一下,眼里蓄满了眼泪……
后来,我当兵去了山东,父亲来信说,他晚上依然上夜班,托了人,白天改在火葬场里看汽车了。复员回津后,有一天我去火葬场看父亲上班,那是个初冬季节,火葬场里竟像集市一样热闹,原来烧死人也要排队的。父亲不停地指挥着一辆辆汽车泊到车位上,累得满头大汗。我站在父亲的身旁,心里五味杂陈。忽然,父亲塞给我两盒“石林”,他小声说这是别人送给他的。我想向父亲笑,却怎么也笑不出来。过一会儿,天上飘下雪花儿,见雪越下越大,父亲便催我赶紧回家。傍晚,父亲回来吃饭,两只旧球鞋已经湿透了,我急忙给他打来洗脚水,还张罗着给他洗袜子,父亲却推开我的手,坚持自己洗。
父亲是一个不能闲下来的人,那样他会生病。但长年累月地忙里忙外,加上饮酒吸烟,父亲不幸得了胃癌。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、鼻子里插着管子的父亲躺在病床上对我恳求道:“你就给我买俩烧饼,行不行?”我没有说话,因为无法满足父亲的要求,他已经病到吃什么吐什么的程度了。我走到病房外的走廊,把脑袋抵着墙无声地淌眼泪,我即使有天大的本领也救不回父亲了。
父亲终于离开了这个杂乱的世界,他去世那天,正好是五一劳动节。亲朋好友都对我说:“你爸爸真仁义,他这个大忙人选在劳动节这天走,是为大伙着想啊!”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,从他的衣兜儿里,我翻出许多铺展整齐的方便面袋子,他的一件外套口袋里还剩下八块钱,还有一个小本本,上面写满了要为家里做的大小事情……
我凝望着父亲的这些可怜的遗物,回想父亲这一生,竟没享过几天福,为了挣钱养家没少挨别人欺负。想到这,我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。我心里充满了自责与悔恨,恨自己平时为什么不对父亲多关心一些,哪怕陪他喝盅酒,聊聊家常也好啊!
整理相册,忽然想起父亲,哭了一会儿,赶紧提笔写下这篇文字,以纪念我那活不回来的父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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